双生并蒂花

译自《几近成名的女性》(Almost Famous Women),作者Megan Mayhew Bergman。

 

这篇讲的是连体双胞胎姐妹Daisy Hilton和Violet Hilton。当然,一如这本书中所有故事,细节和心理活动全都是作者根据她们人生留下的痕迹自己杜撰的,会有一些出入,无论是时间点还是人物事件,因为有一些内容,就设定而言也是叙述者的幻觉。

可以肯定的是,这对姐妹童年不幸,虽然在演艺行业有过光鲜的年月,最终还是遭人欺骗和抛弃,晚景凄凉。1961年,她们被巡演经理抛弃在北卡罗来纳州夏洛特市。两人已经年过五十,没有生活来源,只能留在当地超市打工。1969年1月4日,由于两人旷工,老板打电话报警,她们被发现死于家中,死因为香港流感。根据验尸报告记载,Daisy先去世,Violet在两到四日后死亡。

以上只是一些简单的背景,她们更多的情况可以参阅:The Curious Life of the Conjointed Hilton Sisters,或者关于两人的纪录片Bound by Flesh (2012)

 

让我来讲,我说。

不行。你是个骗子,还是个醉鬼,她说。或者也是我说。

我们说起话来就像同一个人,她的声音总在我的骨髓里回响,特别是唱歌的时候——她是个音色如水银泻地般嘹亮的女高音。我们的身体在髋部相连,尽管血液相通,但不共用重要器官。四条手臂四条腿——已足够让男人回头多看一眼。

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来讲,而这个人会是我。

一个经纪人来见我们。他这样自报家门。一个星探。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他上身穿着一件蓝色运动外套,金扣子沉甸甸的,下身是牛仔裤和乐福鞋。他的头发打满了蜡,根根精神抖擞。他还很会握手,力道让我的手骨隐隐作痛。

听着,我对薇尔莉特说,我比你更会说话。你负责唱歌,我负责讲故事。

薇尔莉特没有回答。她有时会消失,就像伟大的哈利·胡迪尼(译注:著名魔术师,擅长逃脱魔术。)在雷电华制片厂(译注:RKO,上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电影业八大公司之一,业务涵盖影片制作、发行、放映等)的咖啡厅里教我们的那样。如果你们厌倦了彼此,他对我们说,就想象自己可以退回一个幻想的壳里,一个巨大的壳。哈利个子不高,罗圈腿,额前的头发卷曲成一个心形。你们在精神上要分开,他这么说。

那要是黛西不检点呢?要是她跟男人不清不楚的呢?薇尔莉特问,那时候我要怎么办?

你以前不也这样,我说,别看就行了。

薇尔莉特就是这种人。每次她想扮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声音就会拔高。她时常装作害羞,但和仰慕的男人说话时,我能感觉到她热烫的血液和加速的脉搏。

流连雷电华咖啡厅的日子里,我们身穿及地的浣熊毛皮长大衣,用成套的行李箱,龟壳制成的梳子和昂贵的唇膏;银行账户里存着钱,出门只乘出租车。我们还四处旅行,和著名的男士亲吻。我们演了不少电影。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都是如此。那是属于我们的时代,是我们繁花似锦的岁月。

在雷电华的那段时间,人们觉得我们的身体是上帝的杰作。

现在我们只是两个老迈的歌舞女郎,在阿伯丁(译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城市。)的廉价食品店打包杂货。丈夫和男友都成了过眼云烟。只有肥胖的女人和鼻子脏兮兮的小孩排在队里对我们指指点点。

能帮我们把袋子搬车上去吗?她们会这样要求。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坏心眼的女人。薇尔莉特和我身体依然健全,但已经上了年纪。不停装包让指关节疼痛,膝盖由于长时间站立而浮肿。但我们必须做这些额外的事情,搬纸袋去停车场的休旅车上,就为了让老板开心。

我就是想看看这东西怎么走路,孩子小声说。

我们住在食品店背后的小拖车里,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和一台简易电炉。老鼠穿过墙板四处流窜,在谷物包装盒上咬出一个个坑洞。

听着,经纪人说,我明天会再来,我们可以谈谈我正在构思的计划。

晚饭之后来吧,我回答。

胡迪尼告诉过我们:永远别表现出对成名的渴望。

经纪人凑近了点,刚喷的古龙水气味扑面而来。他让薇尔莉特感到紧张,但我没有。他拉过我们的每一只手,吻了吻指关节。

那到时候再见了,他说,随即消失在纱门外。夏日夜晚独有的声音霎时涌进拖车里。蝉鸣、干燥的树叶在林中沙沙作响,一辆车从土路上开过。

有些夜晚,薇尔莉特和我坐在门外的煤渣砖台阶上,让裸露的脚趾摩擦着清凉的泥土,慢悠悠地涂指甲油。和很多双胞胎一样,我们的沟通无需说话。我们是处于单数和复数之间的某种形式。

经纪人走后,薇尔莉特和我在一张天鹅绒沙发上坐下,因为身体的缘故稍微朝向彼此的对侧。我记不得我们在那里坐了多久。墙壁上的镜框里全是陌生人的肖像。厨房的桌子只有三条腿;另一条则被咬断,悬在油毡地面上方,像一只坏死的脚。窗帘沾满了烟草味。广播里正在放改装车比赛实况。

“雷克斯·怀特(译注:著名赛车手,曾夺得纳斯卡车赛冠军。)再次夺得杆位!”

薇尔莉特一动不动,手放在膝盖上。她可能在怀念从前的一个男友。艾德。薇尔莉特真心爱过艾德。他是个拳击手,脸上伤痕累累,耳朵形状怪异,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根本配不上一个明星,我这样告诉过她。每当她躲进自己壳里的时候,我猜想她也会带上他。

我又热又晕。拖车里没有空调。

可能是绝经的缘故,我猜测。我需要喝水。

我站起来。

薇尔莉特也从自己幻想的壳里出来了。

我们必须弄点钱,我们走向水槽时她这么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手上被纸袋割得都是伤,脚踝都肿了。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坐下?

我正在想办法,我说,还有,我们是专业人士。我们对世界而言还有剩余价值。

我打开水龙头放了一会儿,直到清水流出来。

我们中的一个可能会先死,我说,到时候他们就非得把另一个分开。

看来只有这样才行了,薇尔莉特说着,再次消失在自己的幻想中。

◊♦◊

有人告诉我,母亲给我们哺乳的时候,心里全是厌恶。

一堆乱糟糟软塌塌的手脚和脑袋,哈德利小姐说,到处都是嘴,哭声也很怪异。

哈德利小姐是我们的监护人。我们和她一起住在一座摇摇欲坠、半黄半白的棚屋里——这里是繁华地段居民的眼中钉。玉兰树长得太过繁盛,刮蹭着窗玻璃。封闭的门廊里堆满了杂志、生锈的自行车、坏掉的灯、成箱的旧衣服和图书馆里弄来的书。

要不是我,你们早死了,哈德利小姐说,是我救了你们。

跟成堆的传单和杂志一样——我们也是哈德利小姐收集来装点她巢穴的物品。

以前,你们还是小鬼头的时候,光着屁股就跑出门,惹得邻居心烦,她说。她喜欢提醒我们,也可能是提醒她自己:她是个多么慷慨的人,多么宽宏大量。

卡罗来纳土生土长的哈德利小姐看起来有一百岁那么老,双颊深陷,下巴厚实,满嘴的牙都烂了。

黛西,她会这样说,我可死死盯着你呢。

哈德利小姐确实如此。有一次她发现我晚饭后在食品储藏室东翻西翻,抄起一颗生土豆就朝我的脑门扔过来。要是我敢顶嘴,她就用苍蝇拍抽打我的膝盖和手臂。有时候不小心还会伤到薇尔莉特。

她又没对你做什么,我说,别碰她。

还跟我顶嘴,她说,像你一样大的女孩才没你这么臭的嘴。

小时候,薇尔莉特和我留着厚厚的刘海,头发上戴着巨大的蝴蝶结,身穿量身定做的蕾丝连衣裙,腰上系着紫罗兰色的缎带,还去上音乐课。我们几乎可以说是美丽的。

我们学会如何优雅地微笑,如何享受邻里女基督教徒的善意。我们学会同时使用厕所,还帮助彼此完成作业和家务。

哈德利小姐家一直很脏,水池里堆着满是食物残渣的碗碟,地板上散落着头发,马桶冲不了,沙发被捡来的流浪狗占领,染色玻璃窗非碎即裂,前门漏风,屋子里到处都是报纸。她丈夫已经死了(如果她真有过丈夫的话),除了我们之外她也没有自己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其实根本不是她的孩子。我们不过是一笔冒险的生意。

我们在博福特(译注:北卡罗来纳州城市)的水龟大赛上开过猎枪,在猪与羽衣甘蓝节上为第一名颁发绶带,和鲍勃·霍普(译注:美国著名艺人,广播、电视、电影、舞台剧均有涉猎。)一同跳过踢踏舞,在威尔逊(译注:北卡罗来纳州城市。)为烟草皇后加冕,在各种音乐厅为蓝草男孩(译注:比尔·蒙罗创建的蓝草音乐团体。)开场。我们熟识踩高跷的艺人、大胃王比赛选手和当地最强壮的人。我们懂得如何吸引观众。

我还记得我在水龟大赛上的台词:“女士们先生们,水龟大赛,现在开始!”多年以后,我在午夜的潮热中醒来,这句台词还会在我耳边响起。

我们对不幸一无所知。薇尔莉特和我——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收入正被人明目张胆地抢走。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为哈德利小姐挣了那么多钱。

我都不收你们房租,她在晚餐桌上说,但你们那些吃也吃不够的嘴还是该收点钱。我们相信自己欠了她的,甚至还心存感激。

哈德利小姐的院子里,常春藤、忍冬花和斯卡珀农葡萄藤四处疯长。她是个糟糕透顶的厨子。要是她做的晚饭实在难以下咽,我们就会出去找斯卡珀农葡萄,从藤上摘下来现吃。我最喜欢它们长到小土豆那么大的时候——柔软,金黄,布满白霜。我必须强拖着薇尔莉特从前门溜出去吃。如果我们身上沾了水果的味道进屋,哈德利小姐就会追着我们一顿痛打。

你们又去偷吃葡萄了,她抓住我们的腿肚说,只有穷小鬼才去藤上摘葡萄吃。

我们住在厨房后面从前女仆的屋子里,合用一张双人床,背靠背睡觉。墙上钉着一张胡佛总统的海报。薇尔莉特在我们的抽屉里贴满乐谱,把甘草糖藏进内衣里。哈德利小姐在房间四周摆了一圈地毯样品。我保存着一个装满电影票根的饼干罐和不少杂志。

晚上薇尔莉特和我躺在床上聊最新出版的活页乐谱,或者某个跟父母来音乐厅看我们表演的男孩。我们谈论蕾丝袜和去西班牙的旅行,幻想有一天在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何种光景,还一起研究如何在一人一个舞伴的情况下翩翩起舞。

我想跳华尔兹,薇尔莉特说。

在跳舞之前,我想要一条新裙子,我说,要是能在舞台上唱《巴黎四月》就好了。

教你们走路可是苦差事,哈德利小姐总是这么说,跳舞?我看是做梦。你们两个姑娘还是得安安静静坐着不动,要漂漂亮亮的才行。所以你们要学会读谱。

薇尔莉特和我——我们什么苦都能吃。

我们晚上和一大群身体柔软,满身跳蚤咬痕的猎犬睡在一起,喂它们吃小餐包,把手指放上它们不再锋利的牙齿,让它们为我们取暖。

◊♦◊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可言。想象一下:你说任何话,做任何事,吃任何食物,抚摸任何东西,爱任何人,都无法不让另一个人得知。

◊♦◊

和图坦卡蒙的死亡面具一样,我们也被当作物品展出。

我记得宣传单上写着这样的句子:“如果我们让你感兴趣,请邀朋友一起来看我们。来看美丽的共生姐妹花。”

哈德利小姐的地下室里堆着成箱的宣传单,厨房桌子上也散放着几张。

城里的每一家杂货店和自助洗衣房里也放了一叠又一叠。

“来听这对姐妹唱《做个有我的梦》!”“来听这对姐妹朗诵拜伦的《诀别词》!”

哈德利小姐让我们坐在钢琴凳或者皮箱上演奏乐器。我们的腿在脚踝处交叉。她摆出一个蓝色的玻璃花瓶,叫观众把钱投进去。

我因为好心而收养了这两个姑娘,她会这么说,要是你们也能出于好心捐点钱给我,她们就能继续上音乐课了。

上帝保佑你的善心,周围的女士们说着,走上来仔细看我们。

孩子会问:你们疼吗?你们会争吵吗?你们想过自己把皮肤切断吗?

连在一起并不疼——我们其实没什么感觉。至于争吵,当然了,但我们也是妥协大师:如果等会儿你愿意出去散步,那我现在就陪你读书。这周你来选看什么电影,下周我来选。我们可以上床去睡,但我要把灯留着读书。我们可以晚些起床,但你欠我一美元。

晚上,我们的腿缠在一起。那种感觉既不像在触碰其他人的腿,也不像在触碰自己的。那种感觉充满慰藉和温暖。毕竟,尽管精神上努力分开,我们依然共用同一具身体。

你睡着时腿会踢,薇尔莉特告诉我,你做的梦都好暴力。

你的手臂会抽搐,我说,尽管这并不是事实。

哈德利小姐死后,搬家工人开始清理她的屋子,我们的宣传单被用来包裹碗碟。我们被卷成一团,塞进茶杯里。我们的广告在她枯死的庭院里散落一地。斯卡珀农葡萄被鸟啄开,在草地上砸得粉碎。猎犬被栓在前门廊下。我可以看到阳光透过它们半透明的脚跟皮肤照射过来。我记得我当时想着——现在该怎么办?

◊♦◊

哈德利小姐发烧的时候,写遗嘱把我们留给她的表亲萨姆森,好像我们是一座房子。我不敢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们如何学会吃更多的苦。就说这些吧:他的房子很阴暗,也没有上漆,满是烟臭味。萨姆森从不洗澡,也不刮胡子。他不让我们抛头露面,也不收钱让我们演奏音乐。事实上,音乐课也停了。他把我们关在家里。他有其他的癖好。

过来呀,小可爱,他总是一边这么说,一边拍着大腿。

以前从来没有人好好疼爱你们,他说。

有好几个月,我们除了上学和去教堂之外从没离开过房子。我们对自己的情形感到非常沮丧和害怕。那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感到不快乐。

当时我们十六岁。一天夜里,我们把最好的衣服,她的萨克斯管和我的小提琴一起装进包里。我们等到萨姆森彻底醉倒后,从后门偷偷地溜出去,跳上一辆开往纽约的巴士。我们从未如此迅速地一起行动过,从未同步得如此天衣无缝。

包好重啊,薇尔莉特说,这鞋挤得我脚疼。

每个水泡都是值得的,我说,相信我。

每走一步我都想起他的呼吸。每走一步我都想起他的手指。痛觉终于消失了。

我们成功走到车站,穿着高跟鞋大汗淋漓,脚踝扭伤,腹中空空。

薇尔莉特和我在开往纽约的巴士后座发誓再也不提萨姆森的名字。

我们假装他对我们做的事情从未发生。大腿上的淤痕会痊愈,被扯掉的头发会长回去。在那之前我们都会戴着帽子。我们自己练习音乐。我们回到了娱乐行业。

因为付不起车费,巴士司机把我们丢在警察局。我们冻得瑟瑟发抖。没有一件外套能装得下我们。

涂上唇膏,我对薇尔莉特说。

我至今还很爱回忆那支折扣店买的唇膏。柔软而猩红,让我觉得自己很美。

打扰一下,我对一个在水泥台阶上抽烟的男人说。

他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他身穿三件套西服,戴着粗呢帽。他的嘴唇很丰满,看着他把上齿咬进下唇,我几乎感觉到了疼痛。

我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在空中飘散。纽约的声音和哈德利小姐后院的声音截然不同。街道看起来非常潮湿;到处都堆着砖块,人行道上是一排排路灯。我们吓得目瞪口呆。我能感觉到薇尔莉特的血压都升高了。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美妙又如此怪异的事物,他说。

就这样,我们的人生和马丁·兰伯特纠缠在了一起。

◊♦◊

经纪人明天会再来,我对薇尔莉特说。

你这样走来走去我没法读书,她说,试图翻阅一本《读者文摘》旧刊,同时被我拖着在卧室焦急地踱步。

我们在食品店后面拖车的床上有一套磨破的被单和一条褪色的粉红棉被。我睡不着时,会用手捏住破损边缘把玩。

你还要再吃一块饼干吗?我问。

这是陈货,薇尔莉特嘴边沾着碎屑说道,总有人要把它们吃了。老板本来还打算扔掉呢。

我们的橱柜里全是凹陷的汤罐和过期的豆子。老板允许我们每周末拿一袋过期食物回家。

我注意到薇尔莉特眼睛周围的皱纹。它们一定也像这样爬上我的眼角了吧。我们的皮肤越来越薄,骨头愈发脆弱。

帮我把行李箱搬上床,我说。

薇尔莉特腾出一只手来帮忙。

我们两个人合用一只棕色皮制行李箱,里面装满了定制服装。连衣裙,浴袍,裤子和晚礼服。我们已经穿了几十年,早就被虫蛀坏,磨得薄了。

我们得把它们补好,我说,还不能发胖。

又没人看,她说,嘴里塞满了不新鲜的燕麦饼干。

经纪人会看,我说。

这不是薇尔莉特第一次试图破坏我们的成功。有一次,她把头发染成了金色。

她还试图变胖。每次我转头四十度都能看到她在吃红丝绒纸杯蛋糕。

你的牙齿会被那些食用色素染成血红色的,我警告她。

在外貌方面我们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薇尔莉特的一只眼睛向下倾斜,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滑落。我痛恨那只眼睛。我觉得如果没了它,我们可以成就更多。就像弗吉尼亚·梅奥或者伊芙·阿登(译注:均为著名女演员。)一样,有满满一柜子漂亮衣服,手里还握着一两个演出合同。

把饼干给我,我说,我们总不能光着身子在人前出现。也不能光穿杂货店的围裙。

薇尔莉特右手紧紧抓着饼干盒。我可以让她得逞,挠她痒痒,或者绕圈追她。但我太累了,再也玩不动那些游戏。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已经玩够了。

行吧,我说,吃你该死的饼干吧。

我们各有所长。薇尔莉特会消失在自己幻想的壳里。而我能不吃不喝过好几天。

◊♦◊

在纽约的第一晚,马丁·兰伯特打算带我们去他姐姐家。

我不能带你们回我家,他说,但总有办法的。

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的脚没有知觉了,薇尔莉特小声说。

我不确定我们过去可曾有一天熬夜到这么晚。布鲁克林大桥的灯光在东河水面晕成一片昏黄。人行道上的行人穿着好看的外套。士兵们挽着漂亮姑娘回家,嘴上还叼着烟。餐馆过了午夜依旧营业。

我希望薇尔莉特不要告诉他这是我们第一次乘出租车。烟草的臭味从座套里渗透出来。马丁又点燃一根香烟,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他不停用眼角瞄着我们。不动声色地盯着。因为怀疑。因为好奇。

我想要靠他近一些。我想要闻闻他须后水的味道,抚摸他帽子下面的头发。

我们会唱歌,我说,还会游泳和轮滑。如果你想听,我们还可以演奏萨克斯管。

我当然想了,他说,你们原来是对演艺姐妹花啊,是职业女性咧。

马丁摇了摇头,咬住嘴唇。我渐渐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人们在我们身上总是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有些人看到怪物,有些人看到爱。还有些人看到的是机遇。

薇尔莉特很安静。

我们想要演电影,我说。

你们多大了?他问。

十八岁,我说谎了。

我把裙子的褶边拉到膝盖上。

薇尔莉特猛戳了一下我的肋骨。

是真的,我说。

薇尔莉特用一只手捂住嘴,咯咯地笑起来。

司机,马丁说,在麦克海尔酒吧停车。看来我们得去好好喝几杯。

◊♦◊

我们戴着过时且不合季节的帽子,但也没什么,我们已经习惯在人群中夺人眼球。

马丁快步向吧台前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走去。

艾德,他说,我想让你见见黛西和薇尔莉特。

艾德点点头但没有开口。两个男人倾身拿起啤酒低声交谈。

我感到一百道视线射向我们,几乎烧穿了我的背。

哈德利小姐说过:学着去爱那些注目的眼光。因为你们别无选择。

世界上没有人像你一样,我对自己说。

聚光灯亮了,薇尔莉特说。

世界上没有人像你一样。

我们应该找个旅店住下,薇尔莉特说。然后明天就回南部去。如果我们早点出发,说不定能赶到里士满(译注:美国弗吉尼亚州城市。),甚至亚特兰大(译注:美国乔治亚州首府。)。至少去个好地方吧。

哪来的钱呢?我问她。

一杯金汤力之后,我拉着薇尔莉特走上舞台。乐队正在准备。我们可能会被盯着,可能会让人看呆,可能会被赞赏的眼光淹没,引来满场惊叹。我知道自己喜欢哪一个选择。

◊♦◊

我和马丁睡在一起的第一晚,薇尔莉特念了十八次主祷文。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

薇尔莉特!

“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继续吧,我说。

你确定?马丁问。

薇尔莉特用手捂住眼睛,半真半假地努力不去看。她衣着完好,甚至连鞋都没脱。

确定,我告诉他。

房间没开灯,但马丁还是双眼紧闭。他从未吻过我的嘴唇。那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

白天,薇尔莉特和我在一家面包房操作工业搅拌机,下午还要为长棍面包塑形。晚上,我们在麦克海尔酒吧唱歌。我开始酗酒。艾德和马丁总是坐在角落的桌边啜饮着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在清晨的微光中送我们回家。

我们像小明星一样每晚为演出精心打扮。在浴室里,我们轮流到花洒下冲水。

涂肥皂,转身,冲洗,如此重复。

今晚化个自然点的妆吧,薇尔莉特说着在由二手写字桌改装的梳妆台前坐下。

我想扮耶洗别(译注:《旧约·列王记》中记载的亚哈王妻子,兴建崇拜异教神的庙宇,杀害上帝的众先知。后成为无耻恶毒的女人代称。)那样的恶女,浓艳一点,我说,画上红唇和玛琳·黛德丽式的眼妆。

如果我们妆容统一会比较好,薇尔莉特说。

我在眼睑上画出一道浓黑的粗线。

让我来帮你,我说着转向她那边。

有些夜晚,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女人——温暖的舞台灯光照在脸上,口红颜色完美无缺,我的声音充满整个空间,薇尔莉特唱着和声。有些晚上我感觉自己像两个女人。有些晚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双头怪物。薇尔莉特和我上台时有些醉汉会这样朝我们叫骂。这时艾德会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一拳打上去。

我们是那种只会引发争执的女人。有我们在的地方,一切从来都不会顺风顺水。

◊♦◊

花了一年时间和一整瓶尊尼获加威士忌才让艾德有勇气对薇尔莉特表白爱意。

你能不能,呃,读读报纸或者看别处?他问我。

我把报纸翻到填字游戏那页折好,咬了咬铅笔。

我一直这样想,艾德说,你是个善良的女人,一个好女人。

薇尔莉特摸了摸他的脸颊。

谁知道五大湖里哪个名字是四个字母的?我问。

我每天晚上都看着你唱歌,每天晚上我都暗自决定那是我要吻你的日子,他说。

薇尔莉特窝起手掌搂住他的脖子。

伊利(Erie),我说,是伊利湖。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转移到床上。我盯着墙上的钟,在脑子里默默背诵起拜伦。

事后艾德哭了,伤痕累累的脸紧贴着薇尔莉特胸口。

我也哭了。

◊♦◊

我对薇尔莉特说,经纪人来的时候,让我跟他谈。

我们在厨房水池前用海绵擦澡,脱得一丝不挂。现在要轮流冲澡太困难了。

一只蝉在窗沿某处发出嗡嗡的鸣叫。

你还要肥皂吗?薇尔莉特问。

这就是让我们离开这里的计划,我说。我们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全部授权给他,拿个几千美金,足够我们过活了。

我用毛巾沾了点凉水,举到胸口。

薇尔莉特伸手摸了摸我们身体连接处的皮肤。

我们不会有事的,她说,我不想让你这样担心。

◊♦◊

马丁从不留下来过夜。他有妻子。我好奇她长什么样,她对我们做的这些事情会怎么想。

一般人不会做你在床上做的那些事,薇尔莉特对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属于一般人了?我反问她。

你可以把眼睛闭上的,我说。

我还有耳朵呢,薇尔莉特脸红成一片。

马丁是男人中的男人,我告诉她,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很粗暴,有时候会掐住我的脖子或者扯我的头发。完事之后,他会讲起那些我们可以演的电影,说他会如何当好我们的经纪人。

《费城故事》,他说,但不是赫本,而是黛西和薇尔莉特。

之后他起身洗手,漱口,洒水把头发弄湿,然后离开。

有一个月我的例假迟了。

马丁只是不停说:他妈的真该死。

夜里躺在床上,我问自己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薇尔莉特和我,我们要怎么办。我说服自己我们一定有办法应付的。毕竟我们有很多手。

那些日子艾德住在我们那里。我看着薇尔莉特抚摸他的头发,用指尖描摹他耳朵怪异的形状,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一天晚上,马丁把我们拖进麦克海尔酒吧拐角的一间空公寓。

待在这里,他说完就退到了门外。

一个男人走进来——每当想起那天,我的身体依然会感到疼痛。他打开一个满是手术用具的提包,在地上铺开一块垫子。

躺下,他说,把腿这样抬起来。

我希望好好对待薇尔莉特,我也想让马丁高兴。

到处都是血。薇尔莉特晕了过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个人类,好像我可以从自己的身体里爬出去。

好了,那个男人说道,你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我们好几个星期都无法下床。

◊♦◊

马丁消失了。

他改邪归正了,艾德说,你那个手术花了他两个月薪水,现在他住在克利夫兰的什么地方。

在我康复期间,艾德给从面包房给我们拿来汤和隔夜的面包。

晚上我和薇尔莉特唱歌时,他还是坐在角落的桌边喝酒。他总是很焦虑,充满保护欲。

一天晚上,唱完《田纳西华尔兹》之后,酒保挥手要我过去。

这里有剩下的生日蛋糕,黛西姑娘,他说着给我倒了杯金汤力。

我在两首歌之间吃掉了半块蛋糕。

黛西,薇尔莉特说,你真恶心。

我把空杯往前推,要求再次满上。

伟大的胡迪尼跟我们说过,如果厌倦了彼此,躲进自己幻想的壳里就好了,我对酒保说,同时向薇尔莉特翻了个白眼。

我们从来没见过胡迪尼,薇尔莉特说。

下一件我记得的事情是:我们在厕所隔间,薇尔莉特正奋力把我的手指从我嘴里拉出来。

别这样了!她说。

你酒喝太多,还从来不吃东西,她说,你昨天吃什么了?半个花生酱三明治?一个苹果?

我们重重地往后坐下,背靠着隔间墙壁。我到现在还记得瓷砖的花纹——薄荷色长方形和黑色正方形。冰淇淋,我想着,这瓷砖就像冰淇淋。

还有那些谎言,黛西,她说,你总是说谎。

我透过隔间门下的空隙看着脚踝和鞋子来来回回。有些女人的脚踝很美。有些女人用两条腿走路,而不是四条。

我的手指上还沾着糖霜。

我需要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说。

薇尔莉特从门下伸出手,向其中一双经过的脚踝讨了一杯水。

她在我最没想到的时候表现出了胆识。

两周之后,她再次让我们所有人震惊。她把内裤放进了教堂的时间胶囊。

◊♦◊

我和你说过我们的重大突破吗?我问经纪人。

我拿出一张我和薇尔莉特的签名照片。

薇尔莉特和我也许破产了,而且我们很怪,但我们绝对不平凡。

为什么你要把几百年前的东西拿出来?薇尔莉特问我,我们那时候才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从一个凹陷的铁盒里挖沙丁鱼吃。

现在吹不了口哨了,她微笑着说。

我捏了一下她的屁股。

经纪人来了,我低声说。

有一次,我看到薇尔莉特用手遮住我那半边照片,为了看看自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我们两人都曾这么好奇过。

◊♦◊

我们最终是这样回到卡罗来纳的。先前我跟一个男人联系上,他说需要我们进行一些公关活动。

很简单的,他说,你们在剧院露个脸,为我的电影开场。

我们得冒这个险,我告诉薇尔莉特。

但我们从不冒险,她说,我们已经老了,退休了。

我们不能坐吃山空,我说,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想活很多年呢。

我们预付了旅行安排的款项给他,他保证回报会很丰厚。实际上他只是把我们抛下,让我们在巴士站空等。我们没有钱,没有车,只剩下一个行李箱。

我已经厌倦了相信别人,薇尔莉特说。

那天晚上,我们靠着车站的砖墙痛哭失声。一位牧师收留了我们,给我们热狗吃,他说知道本地有个食品店需要帮手。

我们有的就是手,我说。

◊♦◊

一天晚上,薇尔莉特摇醒我。艾德在浴室里,门关着。

起来,她打开了床头灯,快起来。

你的眼睛,我说。

薇尔莉特的脸上横着一道红色掌印。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进一片漆黑的厨房。

他喝醉了,她说。

没事的,我说。

我一只手拿起煮面用的银壶,另一只手抓起水果刀。

艾德哭着走进厨房。

滚出去,我说。

我用身体挡住薇尔莉特,把她推向水槽边。

我突然打开厨房的灯,所有人都因为强光抽搐了一下。

你走吧,我说。

你疯了,他膝盖下沉,叫了一声:薇尔莉特?

他还说了些别的。但他到底说什么了?

我一把将银壶砸上他扭曲的鼻梁。

◊♦◊

我想象不出经纪人应该长什么样,我对薇尔莉特说。

薇尔莉特一边看《读者文摘》上的笑话,一边吃着过期酸奶。

比如德克萨斯的那个,我说,还有那个城里的,还有个开别克的。

我们现在在卡罗来纳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能消停点?

等经纪人回来,我们应该表演一个节目,我说。

这里根本没有经纪人,薇尔莉特说,你发烧了。

有那个穿蓝色运动外套的,我说,他衣服上有金扣子。

我们有医疗保险吗?她问道,冰凉的手背贴上我的前额。

我说,等经纪人回来,我们就唱《巴黎四月》吧。

我去给你拿一条凉毛巾,她说,轻轻地把我从沙发上抬起来。

让龙头开一会儿才有清水,我说,等到明天……

这次相信上帝吧,薇尔莉特说,好好休息。

◊♦◊

我们小时候,人人都信任上帝的意图。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现在的样子,因为他就是如此创造的。

我突然记起那天晚上艾德到底说了什么我才砸烂他的脸。他那张满是伤痕的,拳击手的脸。

上帝是按自己的模样创造人类的,他说,他绝不可能造出你们。

“女士们先生们,水龟大赛,现在开始!”

我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站住。

“我就是想看看这东西怎么走路。”

对不起,我对薇尔莉特说完,拉着她一起倒在地上。

“如果我们让你感兴趣,请邀您的朋友一起来看我们。”

我始终弄不懂这具身体,我们之间的这条接缝。我们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伸手触摸身体相连处的皮肤。

再过一天,我说,你就可以一个人离开这里了。

嘘,薇尔莉特说,别说了。

去买条新裙子,我对她说,你想吃多少该死的饼干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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