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做翻译,适逢刚读完心爱的Millás老师一部十分日常可爱的旧作《户外故事集》(Cuentos a la intemperie),随手选了四篇练笔。也不是说最喜欢这几个故事,但各有让我觉得值得译介的闪光之处。生活的种种陷阱在Millás对人情的通透洞察和举重若轻的幽默中化为跌宕起伏的奇异冒险,应该配杯洒了肉桂粉的咖啡在一个寒冷冬夜躲进温暖的沙发里阅读(恰好当年也是12月出版呢)。
每篇都在限定时间两小时内译完(包括查资料和加注,尤其是马德里的地点,在本书中对Millás而言至关重要)。只是突然觉得要快快做一件事,实际上时间限制并无太多意义。
永恒轮回
没有伸手触碰,我望着夹在外侧挡住去路的车辆雨刷和挡风玻璃间的便条,就这么站着读起来:“抱歉给你带来不便,我住在25号门五楼11室。” 25号就在不远处我刚刚吃完饭的中餐馆隔壁,但楼里的电梯坏了。有谁愿意在饱餐一顿中国菜和啤酒之后立刻去爬五层楼呢?我本想把车留下,等到愤怒发作完再回来。我从不敢停车挡人去路,原因更多在于惧怕车主,而非对交通法规的尊重。说句实话:在这个城市里,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会惹上什么大人物。如今他们早已不再预先发出:“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这样的威胁,而是抄起铁棍直接朝你后脑勺砸过去,然后才进行自我介绍。所以我从来不敢停车挡道——每每想到有人会把我脑袋打开花,就觉得不寒而栗。
但我还是匆匆走进25号门,满怀恨意地爬起肮脏的楼梯。每踏上一级木制的破旧台阶,它们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在三楼停下来休息时,惊奇地发现愤怒竟然全数消失了。体力活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容易让人内心重新涌起愉悦。我突然感到自己本性良善,并开始练习好言好语地质问这个违章停车的家伙:“先生,您好,外面那辆红色的挡道车是您的吗?您怎么能就让它那样停着呢?上帝啊,就为这事我还爬了五层楼呢!”
五楼有一条巨大的走廊,房间号码漆在门板上,如同一座老式剧院的更衣区。我疑惑地按响11室的门铃,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以充满权威的手势示意我保持安静。
“进来等一下,”他低声说道。
我踏入一间装潢得如同老派酒廊的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身穿迷你裙的年轻女孩,双眼紧闭。男人看起来大约50岁,他坐进一张椅子,挡住我投向女孩双腿的视线,开始用一种单调平板的声线说话。我立刻意识到他正在对她进行催眠。我内心涌起一股剧烈的情感,这种事情在我看来一直很私密。然而不久之后,我突然感觉困意袭来,不禁打起了瞌睡。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时,隐约听到男人说:
“很好,现在想象一下你要去开自己的车,但另一辆车挡住去路让你没法离开。你在挡风玻璃和雨刷之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车主的下落。你找到楼道门进去,开始爬楼梯,因为电梯坏了。仔细设想一下你眼前的空间:木制的台阶非常老旧,每踩一脚都像杀人般让它们发出尖声哭叫。最后你到达了字条指定的地点,一个长得像我一样的男人走出来,告诉你稍等一下,因为他正在治疗一个病人。你坐下来,闭上眼睛,因为你非常困倦,你听到我说:‘现在想象一下你要去开自己的车,但另外一辆车挡住去路……’”
胃里的中国菜翻滚着,让我恶心欲呕。现实开始不断循环,原地打转,来来去去将我完全淹没,让我濒临疯狂。我在学到永恒轮回那一课时选择停止研究哲学: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教授正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我自己的人生。
之后的事情大体是这样:我醒来后并没有呕吐,但男人和女孩都不见踪影,还卷走了我的全部财物,连身份证都没有放过。我下楼走到街上,看到另一辆车挡在我的车外面,车窗上也夹着字条,但这次我直接离开,一眼都没看。距这件事发生已经有一年多了。后来某天我和一个女孩在附近约会,我告诉她,不远处那辆蒙尘的车子是我的,虽然我已经很久没开过。她不相信我。他们从来都不相信我。关于永恒轮回我想说的就这么多,现在圣诞节又一次来临了。
译注:
永恒轮回(Eternal Return)指一种假定宇宙会持续不断以完全相同的形式循环的观念,循环次数不可理解也无法预测。许多古代文明都将其视为其哲学及宗教的核心思想(古希腊、古代印度、古代美洲等等)。斯多葛学派认为宇宙中所有事件都曾在过去以相同形式无限反复,未来也会如此,每个循环最后会复归于火,再重新开始循环。尼采也曾经在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中提出相似观点,称:“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的时间永远运行。”
别忘了关煤气
距离马德里100公里处,前往海滩的途中,父亲突然开始担心自己出门前没有关上煤气阀门。他的目光胶着于劈开柏油马路的蜿蜒白线上,反复思考着临行前在房屋内部最后的运动轨迹。他确信已经关好水阀,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从洗漱池下钻出来时撞到了头,现在他满怀感激地抚摸着依然明显的肿块,多亏了它,他知道至少水灾祸害不到自家的房屋。之后他穿过卧室阖上百叶窗,小心翼翼地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让寓所在家人离开之际得以稍稍呼吸。他记得小儿子房间的窗帘卡住,为了把它解开,他还刮伤了手指。他注视着伤口,确认那并非梦境,继续开车向前。再来是电灯,开关都在高处,他不得不站上脚凳,按下开关后失去平衡,在下坠的过程中咬伤了下唇。他伸出舌头舔着如同触电般刺痛的伤口,这知觉同样让他感到平静。
事实上,这一系列微不足道的事故并非全属意外。他在出门度假时总刻意让它们发生,以便获得证据确认一切状况良好。但该死的,他不记得有没有关上煤气。没有将视线从眼前的车流上移开,他以余光细细观察自己的双手,寻找着破损的指甲或其他能让联系起过去那个时刻的迹象,但依旧徒劳无功。错不了,阀门一定还开着。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事发生,但万一泄漏,无论规模多小,整座房子会立刻变成一颗定时炸弹。只消某人前来按响隔壁邻居的门铃,电流就会引爆积聚的气体,造成惨绝人寰的悲剧。他眼前闪现房屋炸成碎片的画面,不得不靠向路边停车。
“出什么事了?” 他妻子问道。
“没事,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从车里出来,绕到后方打开后备箱盖,隔绝妻子和孩子的视线,躲藏起来。他深呼吸了几次,用双手捂住鼻子和嘴。他从前在一本自我提升的书籍中读到过——不呼吸空气而吸入从自己肺中呼出的二氧化碳,可以很快地让人放松下来。
“有个行李箱在后面动来动去,” 他回到驾驶座时这样说道。
他发动引擎,内心稍微平静下来,尽管灾难画面仍充斥着他的脑海。就在这时,小儿子问出了致命的问题:
“我们到了吗?”
他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不愿回答,转而换上满不在乎的语调问妻子:
“你记得关煤气了吗?”
“一直都是你关的呀。你忘了吗?”
她的反问和儿子的问题一起压上来,孩子仍坚持想知道路途还有多长。此时若承认粗心大意忘记关煤气,必然让自己颜面扫地。于是他转过去对恶狠狠地对小家伙开口,一个个字眼从紧咬的牙缝中蹦出,让他如同一只狂躁的病犬:
“我们离终点的距离是永远。你要是想知道什么是永远,就想象一只蚂蚁绕着地球爬,沿着相同的轨迹爬呀爬。仔细想想那只蚂蚁的足迹要绕地球一周需要的千百万年时间。这些时间跟永远比起来,才只是个零头。”
“所以我们既到不了那里,也再回不了家吗?”
“说得没错,” 父亲回答,他依然咬牙切齿,仿佛字词都变成了非碾碎不可的石头。与此同时,他把车撞进了一辆半吊货车底部。不久之后,身处阴曹地府的他发觉自己的眉毛烧伤了,立刻记起这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关闭煤气阀门的证据。为此出了事故还真是耻辱。
普雷西亚多斯大街上的惨案
我一直拥有辨别侦探的第六感,所以立刻察觉出了女人的身份。她坐在一辆看似不经意地停在普雷西亚多斯大街的车中,注视着上班族从大门中鱼贯而出。我在三圣栎餐厅的吧台吃着蒜烤虾,怀着一位语源学者的好奇心,透过窗玻璃观察着路人的举动。街对面是一家名叫三明治世界的小吃店,在附近工作的人这个点几乎都会去那里吃些小食。
那位侦探没有抽烟,也没有阅读杂志。如果你习惯于等待,就不再需要消遣来保持平静。我吃完虾之后,看到侦探小姐从贮物箱中拿出一个三明治,兴趣缺失地咬了三小口便放在一边。然后她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啜饮了几小口。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立刻睡着了。她看上去相当年轻,因此这样的草率让我局促不安。我又要了一杯柠檬茶,点燃香烟,决心将她从盯梢的职责中解放出来。不久,一个人从楼里走出来,他大约40岁,领带松了一半。我知道该对他多加留心,因为我同样拥有分辨被追逐者的第六感。他向街的两头分别望了一眼,没有注意到沉睡的侦探,即使她的车就停在眼前。他朝卡亚俄广场方向走去;我匆匆结完账跟在后面。他很快进入FNAC百货商店,买了一本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和一本罗马旅游指南。随后转向电脑区域,查看产品的价格。我想对方已经察觉到我的跟踪,因为他快速向后瞟了我几眼。我先前说过决定站在女侦探那一边,但在被发现的节骨眼上,我立刻决定转而支持被追踪的一方。所以我走到他身边,向他坦白:
“小心些,我想他们在跟踪你。”
“我知道,” 他无奈地回应:“主教教区不信任我。先生,您是‘魔鬼’吗?”
“不,我是私家侦探。我能一眼辨别出其他侦探,刚才在普雷西亚多斯大街,我就发现一个侦探监视你走出大门。是一个女人。”
“如果您不是‘魔鬼’,为什么要来警告我?我的上级决定跟踪我,是因为他们认定这是为了我好。”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位神父,也许我本该更早从他所买的物品中推理出这一点。
“我想他们要让我去罗马,” 他补充道:“那是我一生的梦想,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确认我的行为是否完美无瑕。我过去曾经风流过一阵子。”
我向他自告奋勇去叫醒那个侦探,并告诉她神父在她小睡期间唯一做就是买了圣奥古斯丁的著作和圣城旅游导览。他似乎很感激,于是我们一同走回了普雷西亚多斯大街。车子周围一片混乱。城市卫队把女侦探的尸体搬出来放在人行道的一条毯子上。她穿着迷你裙,早已经没了呼吸。短暂的犹豫后,牧师弯下腰为她进行最后的祝祷,防止她的灵魂仍在肺部徘徊。
随后他转身融入周遭好奇的围观群众,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一位警察从贮物箱里拿出保温杯,打开盖子闻了闻里面的液体,一股强烈的硫化物气味扑面而来:那是魔鬼消失时的余味。我这才明白,看似神父的那个人原来是撒旦。我立即给主教教区写信,请他们千万不可送他去罗马。他们至今还未回我的信。
译注:
1. 普雷西亚多斯大街(Calle de Presiados)是马德里一条高档购物街,连接太阳门广场和圣多明各广场,自19世纪中叶起就十分繁华,是交易市场和名人出入的咖啡馆所在地。如今世界知名品牌在此均设有分店,地租排名全球第五高。原标题致敬《尼罗河上的惨案》,译文同理。
2. 卡亚俄广场(Plaza del Callao)是马德里市中心一处地标,将普雷西亚多斯大街分为两段。广场上坐落着众多知名建筑,其中之一是卡亚俄电影院(Cine Callao),这座始建于1926年的新巴洛克风格建筑在1929年6月13日上映《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 1927)——西班牙有史以来第一场有声片放映。至今卡亚俄电影院仍是众多影片全国首映礼的举办场地。
穿睡衣老人的儿子
和朋友聚完餐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一位身穿睡衣的老人突然从车前飞奔而过。我好奇地望向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就像人们看着老鼠溜过地铁车厢,当然我立刻意识到他并非老鼠。那时的巴伊兰街空空荡荡,一种发自本能的戒备直觉告诉我别去管他。但我的良知却不停提醒着我,一只老鼠和一个穿着睡衣的老人并非同类,就好像地铁和巴伊兰街也不一样,毕竟他们还是打算修一修后者的。
重点在于,我立刻掉转车头,终于在马约尔大街的尽头追上了他。
“出什么事了吗?”
“我心脏病要发作了。我需要去医院。”
我邀请他上车,根据他的指示去往克里斯托雷伊广场,从那里沿着坡道向上抵达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地点,门边挂着“急诊”的牌子。就在旋转门后的灰白走廊吞噬他的身影之前,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帮忙通知任何亲属。
“想都别想,” 老人厉声道。
我准备离开,但这个念头让我茫然若失。尽管已经是凌晨两点,第二天我还必须早起。等候室里有一台咖啡机,于是我决定再多等一杯咖啡和一支烟的时间。四周的墙壁上贴满白色瓷砖,人们的脸上则贴满直达眉间的痛楚。
“那个穿睡衣的老人是你父亲吗?” 一个看到我们进来的年长女士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把舌头和嘴唇放在发出“不是”这个音节的正确位置,出来的却成了一声“是”。
“是他的心脏问题,” 我用仿佛真诚的痛苦姿态补了一句。
“他会恢复的。我孙子的情况更糟。”
她正说着,一位护士走出来询问我是否是穿睡衣老人的儿子。我必须回答“是”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稍等一下他就能跟你走了;只是有些气体压迫胸腔。”
过了一段时间,老人面带放松的表情走出来,一身借来的长袍裹在睡衣外面。我们走回车子的路上,我看到街边的电话亭,想起妻子也许会担心我。我给她打去电话:
“我爸爸病了,我得带他去急诊室。还要等一下才能回去。”
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我从小就是孤儿,但我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就挂断了电话。我和“爸爸”一起坐在车里,只有我们两人,时隔这么多年之后,我感到一种难以置信的幸福。他说他想坐车四处兜兜风,于是我转下公主大街,开上伊萨克·佩拉尔街,往西班牙广场方向前进。他继续说着,这座城市和我小时候相比一切都变了。他说,阿尔贝托·阿吉莱拉街上从前有条让人心旷神怡的中心步道。突然之间,我记起自己曾经和他一同走过这些街道;那是一个周日清晨,他带着我去看西方公园。我本想告诉他我记起的事,但因为不愿意冒险而退缩,毕竟我已经太久未曾感受过这样的幸福。
“孩子,我们开去格兰维亚大道吧。”
他叫我“孩子”,我几乎激动到落下泪来。我对他说,我是一个心脏病专家,我让他向我保证无论任何时候他感到不舒服,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至今还没有打来,但下一次离开医院时,我们两人会一起去看西方公园。
译注:
1. 伊萨克·佩拉尔(Isaac Peral, 1851-1895)是一位西班牙工程师、海军军官和发明家。他1966年加入西班牙海军,并于1888年设计制造了第一艘电驱动潜艇(后来被称为佩拉尔潜艇),但并未得到海军高层的认可。 之后他离开海军,进入商业领域继续钻研其他发明。
2. 阿尔贝托·阿吉莱拉(Alberto Aguilera, 1842-1913)是西班牙前内政部长和马德里市长 。
3. 西方公园(Parque del Oeste)马德里皇宫附近的一座公园,曾是市内最大的垃圾填埋场,阿尔贝托·阿吉莱拉担任马德里市长期间动工改建为公园。园内的主要历史遗迹是德波神庙(Templo de Debod),上世纪60年代,埃及兴建阿斯旺大坝,附近众多古迹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全球发出拯救历史珍宝的呼吁。为了感谢西班牙对保护阿布辛贝勒神庙提供的帮助,埃及政府于1968年将德波神庙赠予西班牙,神庙拆除后在西方公园重建,1972年正式对公众开放。
4. 格兰维亚大道(Gran Vía)是马德里首都中心的主干道之一,从阿尔卡拉大街的西贝莱斯广场附近始,通往西班牙广场。这条常被称作“西班牙百老汇”的街道不仅是市内最主要的购物街,汇集了大量店铺、酒店和影剧院(近期大量影院遭到拆除,被购物中心取代),还是一座“建筑博物馆”——维也纳分离主义时期风格、银匠式风格、新穆德哈尔风格和装饰艺术等等,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