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博物馆

原文:The Museum of Broken Relationships

by/ Lulah Ellender

 

然而
在循例清扫中,我偶然发现

机车皮裤、电影票根、广告传单
只言片语——留在便利贴上——或小小的夹带
底层抽屉里压平的花
我知这些都是我的纪念

还有,挤坏的情人节礼物中,拆散的
一只运动袜;我行过最远的距离
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些,和逃过
生命中短暂节庆的那些

——Leontia Flynn《我行过最远的距离》(The Furthest Distances I’ve Travelled

 

“我想我还恨着你,Darren。”

失恋博物馆宾客留言簿上的写着这样一句话。这座不同寻常的博物馆藏品形形色色:从粉色的毛绒手铐到小巧的泪水容器,甚至一条假腿和一台三角钢琴——它们都代表着恋情的终结。2006年,结束了四年恋情的艺术家Olinka Vištica和Dražen Grubišić分拣整理着两人共同生活的遗留物,想方设法决定该如何处理还是情侣时积攒下的许多东西。对这对昔日情侣来说,最困难的部分莫过于分割那些存有感情依赖的物品,他们认为这些东西承载了逝去的欢乐时光带来的能量。于是,一个想法开始酝酿。此后,连同朋友捐赠的物品一起,这对分手的情侣将这些某些程度上来说代表了破裂恋情的物件进行展出。博物馆在全世界巡回展出,最终永久落户于萨格勒布。目前,位于布鲁塞尔的欧洲议会游客中心正举办博物馆的临时展览。

收集藏品的流程大致是这样:人们匿名捐献物品,标明自己的家乡以及与这件物品有关的恋情长度,如果愿意,也可加上一小段说明。正是因为这些零碎的词句,展览才不至于成为一堆胡乱收集的破烂,反而变成关于相爱与失去的一段段令人心碎、予人启发并使人感悟的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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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展品中有一把斧头,一位女士用它砸烂了前任的家具,借此来表达自己经受的狂暴失落感;她描述说,自己的愉悦感随着碎木片的堆积而渐渐增长。另一件展品是一只碗,一位女士解释道,这是前男友送给她的,他想要她烤面包,期待能看着她揉捏和摔打面团的情景。最终她意识到自己永远做不成面包,因为她害怕他会因为嫉妒而在狂怒中把碗砸碎在她脑门上。还有一只手机上贴着这样一条说明:“他把自己的手机给了我,好让我永远不能再打给他。”另一个蓝色的飞盘边是这样一句话:“亲爱的,如果你哪天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想要人生第一次踏进博物馆之类的文化机构,你就会想起我。”

一切都在那里,被这些貌似普通、微不足道的物件所包裹:痛苦、愤怒、挣扎,还有失去爱情如天塌的感觉。然而,博物馆给人们机会将这些情感转化为创作之举,合力为一件集体艺术品贡献点滴,同时也大声说出自己的故事。捐献一件物品时,一个人能够转化该物品本身的力量——有些物品作为爱的象征被赠送,另一些则只代表某个时刻,但它们都可能成为无法驾驭的能量。我猜那位给妻子买了一对假胸以增添情趣的男士一定万万没想到,某天它们会成为一间公共艺术馆的墙面装饰。对他妻子来说,假胸代表着她被认为存有缺陷和不足,送走它们可以让她稍许恢复自信。策展人希望,通过为人们提供一个空间公开地存放自己的爱情故事,也能保留一些他们称之为“逝去爱情的证词”中相对幸福的时刻。

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有隐藏在某个角落的信件、发霉的混录卡带或者毛绒玩具熊,意义没有大到能送去展出,但又过于珍惜而舍不得丢弃。我们用保存这些物品的方式来维系蕴含其中的感情纽带,同时不着痕迹地让它们安全地大隐于市。当一段感情不得善终,这些物品便呈现出更重要的意义,它们象征着我们无力完美处理的生活一角。分手成为一条断层线,一条我们以回忆和旧日幸福的纪念为纸薄薄糊上的裂缝。失恋博物馆开辟了一方天地,让人们凝视这些裂痕,深思为何爱情误入歧途,如何处理博物馆策展人所说的“破裂关系(brokenship)”。

也许我们皆对爱情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寄予它永不可能实现的价值,把恋人理想化,希望他们限制我们又满足我们。对于这种一切恋爱关系中固有的矛盾,E.M. Foster这样描述:“……当人们爱的时候,他们总想获得某些东西,同时也想付出某些东西。这种双重目的使得爱情比吃饭和睡觉更为复杂。它自私,同时它也无私。”也许付出与得到物品恰恰反映了这种利己与利他的冲动。

我们必须谨慎,不能将每一段破裂的感情都视作“失败”的感情。“破裂”这个词拥有不同的内涵:它暗示了某物曾有不同的形态,而这种形态最终向坏的方向转化,其后果却不一定是“失败”的。失去爱情的痛苦中依然可能存有一种创造力,D. H. Lawrence对此深有理解:“对我而言,我更愿拥有一颗破碎的心。它如此可爱,裂缝里透着黎明和万花筒之绚丽。”我们从一次次破裂中学习,目睹他人的故事来汲取经验,这里所有奇怪的物品都是见证者。于是我们明白了18年的婚姻后,最重要的遗迹不过是一个火柴做成的盒子;我们明白了假肢的寿命比爱情更长;我们明白了怀着一种心意赠予的物品最终含义却可能南辕北辙。我们明白了,感情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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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物品代表一个人的物质性,折射出他们的身份特征。拿伦敦的弃婴医院来说,物品替代了受贫困所迫或未婚生子必须放弃孩子的母亲。医院如果接受一个孩子(医院有一套抽签系统,母亲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个球,球为白色,则孩子被医院接受;球为黑色,则孩子不被接受),母亲会把一块布料缚在孩子的房间,他日母亲如果境况转好想领回孩子,就可凭这些缎带或碎布来分辨。在1741-1760年间,医院共接收16282名孩子,其中只有152个被认领回去,这些脆弱的碎布则一直留在那里,成为这些女人曾经爱过孩子的简单记号。

我们赠送礼物,以此为情爱甚或自我永恒的象征。互赠信物的传统数百年前就已出现,在维多利亚时期达到流行巅峰。心形被用来代表爱情,这一所有感情的中心,已有很长的历史。而其他的形象,比如橡果(代表生长)或者一些人造物品,像缎带(代表爱的坚韧)等等也成为了人们喜爱使用的感情表达方式。当一段感情出现问题,我们同样使用符号来表示。我们“心碎了”,我们的心“被撕裂”或“得了病”,如Martha Gelhorn描写的:“一颗破碎的心如此褴褛,一如贫困、失败和不治之症般亦会损毁外貌。”甚至医学上也承认存在“心碎综合症”,因失恋而憔悴的患者会经历类似心脏病发的症状(心室扩张和动脉栓塞)。芬兰阿尔托大学(Aalto University)的科学家们研究了不同的身体区域对于情绪的感知情况,科研人员根据某种情绪对特定部位的影响来绘制身体的感情地图。不同年龄和文化群体的结果显示出了令人震惊的共通性:爱情与快乐能够被全身感觉到,而悲伤只能影响眼睛、喉咙和胸口。研究展示了情感与身体的联系,而且正如我们的身体会对感情产生回应,它们也能够对于物体作出反应。微笑、触摸以及移动等行为都提供了获取感情的途径。

在2006年一项采用可塑性坨状材料(blobject)进行的的研究中,Katherine Isbister和Rainey Straus探究了人们对于某些物体的感情共鸣。他们发现,人们普遍选择相同形状的物件表达感情,比如钉状物代表恐惧或愤怒。我们所拥有的感知情绪形状的直觉影响着我们选择何种物品来具象化这些感情。这解释了无处不在的代表爱情的毛绒玩具,它们柔软的填充物和绒毛能唤醒舒适感和安全感。物品也能够从身体上改变我们——我们的身体适应了接触泰迪熊的变化,我们的双手因握住一个小而坚硬的物体卷起,我们的皮肤紧贴着衣服的布料,它随我们四处游走,汲取我们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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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物体也在与我们的互动中出现了自身形态的变化。这座捐给失恋博物馆的土地神像,就是因为猛然砸向前夫的新车而损坏。附在旁边的描述里将土地神飞行的弧线比作婚姻的轨迹,撞进车子的瞬间宣告着一切终结。这件藏品激起了我的兴趣,它的脸上随意涂抹着花哨的眉毛和眼睫,鲜红的嘴唇让我想起偷擦口红的孩子,蓄着乳白色的络腮胡,还有也许曾两边脸颊各有一个的小黄点。砸碎的鼻子和擦伤像是一段痛苦恋情的映射;欢快的表情如今也成了面目可憎的狞笑。土地神像是个人表达品位和性格的一种特定而公开的方式,但也许还包含了更深层的意义。有人提出土地神来源于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生殖之神普利阿普斯(Priapus),他是蔬菜的保护神,经常以拥有巨大阴茎的形象出现。拿这座土地神像砸前夫车子的女士用这样一件古怪、生殖崇拜却土气的雕像激烈地抗拒着她的婚姻在世人眼中的模样,而她瞄准的正是体现了前夫傲慢姿态并起逃跑作用的车。我很好奇土地神曾经的生活——它是否曾和鱼竿一起立在池塘边,还是洋洋自得地被展示在门前的花圃中?它的故事又将带它去向哪里?

物品在我们述说的生活史中占据一席,特别是我们的恋爱史中,它们扮演着送达我们手中时的角色(无论是爱或内疚或希望的表现),随后又在被丢弃甚至被捐赠给失恋博物馆时扮演起另一个角色。这些物品在博物馆里重获新生。他们像自身所代表的感情一样难以捉摸,但如今以失恋博物馆为家的它们抽丝剥茧讲述的故事,亦交织着所有参观者的爱与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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